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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塔利班面对面

原载于《中国新闻周刊》2010年第30期。特约撰稿/陈君

在世上最危险之地当翻译,无法仅仅充当一个传声筒,需要面对死亡、痛苦,还要为身处绝望的人们提供趣味和希望。

从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和中国,王夕越在大学时候曾三次到阿富汗边境,但都没进去。工作后的第一次年假,他终于有机会进去看了一看,还顺便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

“一具新的遗骸被送到太平间,死者是自杀性爆炸袭击者,身体躯干早已被炸得不知所终,所剩组织被装在塑料袋里送到了太平间,可以具体辨别的只有两只紧握着的手。”这是王夕越在今年7月的一个工作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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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夕越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阿富汗代表处。© ICRC / F. Clarke / P. Bourgeois

王夕越是在北京长大的80后独生子女,“从小到大除了在博物馆里没有看到过尸体,更不要说人体碎片了”。但作为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驻阿富汗坎大哈代表处的一名普什图语翻译,他早已习惯面对死亡和伤痛。

出走的“金领”

从小到大,王夕越的兴趣一直很明确,政治和宗教。2006年毕业于华盛顿大学国际关系专业,两年后拿到哈佛大学俄罗斯东欧中亚研究专业硕士学位。从南亚语言到中亚宗教,都是他研究的重点。

哈佛的金字招牌,让他很容易就在香港中环的一家会计事务所当上了“金领”。朝九晚五的过了一年。倍感空虚 的他选择出走,目的地还是心心念念的阿富汗。从上大学到工作,他一直关注阿富汗及周边等地区的问题,从来没有中断学习当地语言。

当时,奥巴马开始推行阿富汗新战略,将这一战争泥潭明确为反恐主战场,两度增兵,并提出2011年7月起逐步撤军计划。与此同时,卡尔扎伊获得连任,继续按照美国的节奏跳舞。但阿富汗安全形势却日益恶化,各方利益难以调和,经济重建步伐缓慢……王夕越觉得他找到了“最专业的实验室”。

在联合国工作的校友建议他向红十字国际委员会驻阿富汗机构投简历,因为那是国际组织中最有效率的“海豹突击队”。

成立于1863年的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以公正、独立、公正、人道为组织原则,保护武装冲突和其他暴力局势中受难者的生命与尊严,并向他们提供援助。从1979年苏联入侵开始,阿富汗已经连续打了30多年仗,ICRC也在此不间断地工作了30多个年头。

交上简历的第二天,驻阿富汗代表处的长官就给王夕越打电话,约面谈。就这样,王夕越成为ICRC在阿富汗的唯一中国籍雇员。

初到阿富汗,王夕越满眼都是断壁残垣。阿富汗非常干燥,成片成片的都是泥房子,用泥砖盖起来的,年久失修。喀布尔这样的大城市还好些。而在南部,像坎大哈省就非常糟糕,没有安全,没有像样的设施。

坎大哈省的首府坎大哈市,正是王夕越工作的地方。

坎大哈市,人口21万,绝大多数是普什图族。异常保守的伊斯兰传统,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缔造了塔利班运动。塔利班政权已被推翻近十年,但在大本营仍保有实力,他们制造袭击、惨案的报道,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不算什么爆炸新闻了。整个坎大哈地区识字率和教育水平相当低,犯罪横行。妇女基本不外出,即便出门也要穿上从头到脚的“布尔卡”,把自己罩住。

王夕越和来自十几个国家的三十多名工作人员一起,生活、工作在一个院子里,在很小的一个圈里被“圈养”。想要出圈,哪怕到马路对面,也要打报告,结论一般是被拒绝。除非公干或者去使馆。至少要有两辆带红十字标志的车同时出行,以应付意外。

虽然喀布尔刚刚召开了阿富汗问题国际会议,卡尔扎伊政府一再向外界表明“自治雄心”,但局势恶化的趋势没有改变。这几个月接连发生了重大人员伤亡事件,绝大多数国际组织都已撤离了坎大哈及南部其它地区,甚至连联合国各机构都进一步减少了外籍雇员。ICRC仍在坚守,还试图进一步扩大工作范围。

认尸和探监

整个坎大哈省只有一家医院,上世纪70年代由中国政府援建的,至今当地人还习惯称之为“中国医院”,而其正式名称“米尔维斯医院”却很少有人知道。ICRC自1996年起为该医院提供技术支持,目前有近20名外籍医生、护士、药剂师等在医院工作。

王夕越和保护部门的同事常常要到医院采访受伤平民和家属。如果发现有盟军或塔利班不分青红皂白地袭击造成伤亡,就要记录细节,在受害人同意的情况下,与盟军或塔利班进行官方交涉。

一场军事冲突之后,常有尸体在野外数日无人认领。根据伊斯兰传统习惯,人死之后应及早入土为安,所以出于人道考虑,ICRC出资,负责把在冲突中死亡的塔利班士兵或政府士兵、警察,或普通的平民尸体运回原籍安葬。未能辨别身份的尸体,就送到米尔维斯医院的太平间。

现在,王夕越已经能够一丝不苟地根据国际刑警组织的标准,对尸体进行记录、拍照、备案。

据阿富汗独立人权委员会统计数据显示,今年年初到8月8日,阿富汗有超过1300名平民丧命,多数是遭到塔利班武装分子杀害,被北约军队“误害”者也不在少数。自2001年后这一人数每年都在上升。

突然被抓、突然死亡,阿富汗人对于战争带来的变故已经很麻木了。王夕越记得,他在医院里采访过一个腿被炸没的中年男子,“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从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到赫尔曼德省参加婚礼,开车一两天就能到。虽然明知那里仗打得很厉害,还是一家子一块儿去,就被炸了,死的死,伤的伤。我说去之前你不害怕吗,他说没办法,生活 总要过呀,你在哪儿都有可能被炸。”

塔利班成员也经常被打死,政府把他们的尸首放在太平间,不让家属取走。村里的部族长老常来找王夕越和他的同事们求助。塔利班则会在5分钟之内给ICRC打20个电话,施加压力。

回北京休假前,王夕越探访了美军在阿富汗设立的最大关押设施——巴格拉姆空军基地。这里有两种敌对语言的激辩。

巴格拉姆空军基地,位于阿富汗东部的帕尔旺省,距离首都喀布尔北部大约47公里,离中国西部边境只有700公里左右的路程。这里原是苏联占领时期建造的空军基地。经过美军多年的苦心经营,巴格拉姆已成为美军在中亚地区屯兵最大的基地。关押设施只是其一部分,大约有1000多名犯人。

巴格拉姆是塔利班土制火箭弹“偏爱”的目标,布什和奥巴马的到访,也令其更加树大招风。而《泰晤士报》披露,这里是第二个“关塔那摩”,不少囚徒没有经过司法审理,虐囚丑闻也时有发生。

ICRC工作人员每6周去一次,和美方交涉,探访战俘等非参战人员。

“至于你是不是塔利班,或者说干了什么坏事,都不是我们的事,而我们所关心的,就是在美军关押下,你有没有吃的,有没有足够的水喝;如果是穆斯林,能不能祈祷,有没有宗教权利;有没有看病权利,医生给不给药,有没有和自己家人见面的权利等等。”王夕越说。

探访监狱的另一个作用就是重建家庭联系。被关押者被逮捕时情况各异,其中很多人的亲属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被拘捕,王夕越和同事们通过对被关押者的注册和密谈,帮助他们与家人重建联络,并尽力保持这种联络,成为他在漫长的拘禁期间一种精神支持。

虽然王夕越的普什图语基本可以表达任何思想,但仍不够流利。他学习的是书面语,说起话来自然像书呆子,而他的工作对象,那些被关押者们大多是文盲。在他们看来,像王夕越这样的外国人,讲着不太流利且文绉绉的普什图语,是件特别有趣的事。

工作任务不紧迫的时候,王夕越很愿意和犯人们聊家常。犯人会围坐在他周围,给他倒上茶,然后七嘴八舌问起各种问题来,还不忘感叹这个中国人带有北京口音的普什图语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联络塔利班

王夕越所在坎大哈办事处是ICRC与塔利班接触最频繁的机构。塔利班代表出于安全考虑,都在当地雇员下班后才会到访。与他们沟通成了普什图语翻译的一项重要职责。

阿富汗各派反政府武装,特别是塔利班,惯以化身平民、打游击,常常白天还是扛锄头种地的农民,晚上却成了背着AK-47的“圣战者”去袭击政府或盟军基地。

在王夕越的印象中, 塔利班成员都对自己的信仰很坚定,外表和普通人一样,甚至很多人都没有大胡子。ICRC雇员是不持枪的,所以要求塔利班代表进入院子的时候也不要带枪,如果有枪,也要把枪放在院子外面。

最近一次和塔利班沟通,是为了运送平民伤员的事情。在很多偏远地区,路况糟糕,交通工具有限,受伤平民不能尽快被送到有医疗设施的省会城市,耽搁救治。在ICRC努力下,阿富汗卫生部同意开通一条救护车专线,从交战地区向外运送伤员,ICRC希望得到塔利班的安全保证,而塔利班在承诺提供保障的同时,也希望ICRC能对塔控交战区境内的流民提供基本食品和生活必需品。

在战斗最激烈的赫尔曼德省和坎大哈省,ICRC雇佣了一支以出租车司机为主的救护运送体系,他们已经在紧急救助中发挥重要作用。

“交战双方,你们怎么打仗,我们不管,ICRC只关注你们什么时候暂时停火,我们的救护车辆怎么安全进去,再安全把伤员带出来。”王夕越说。

塔利班在交战区埋了大量炸弹和地雷,如果ICRC的车辆绕不开,塔利班会把地雷先挖出来,等ICRC救完人,再埋上。如果在某一地区,埋设的炸弹和地雷对平民造成伤害,违反人道原则,王夕越和同事们也会去交涉,建议塔利班改变一下斗争策略。

塔利班代表也常常向ICRC提供流民信 息,ICRC也总是尽可能提供一段时间的基本物资,帐篷、食品、简单药品等。

然而,作为唯一和塔利班等阿反政府武装公开保持联络,并受到尊重的国际组织,ICRC也常陷入舆论质疑之中。

英国《每日电讯报》今年5月曾报道,ICRC被曝向塔利班武装分子提供急救培训,并向他们赠送大量急救包。卡尔扎伊政府对此表示愤怒,坎大哈一位官员说:“塔利班武装分子行为恶劣,那些人不值得获取帮助。”阿富汗国防部和内政部说,不想对这种非常具有争议性的问题做出评论。北约发言人则表示:“北约尊重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人道主义工作,承认人道救援工作应该公平执行。北约军队也对冲突中受伤的人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包括对敌人。”

两年之内不离开

一般情况下,阿富汗当地的极端势力不会伤害ICRC的工作人员。“但我的同事受到过人身威胁,比如有一年我们在调整对待一些塔利班代表的政策要求时,就收到了匿名威胁。我本人目前还没有这样的经历。”王夕越说。

目前,在西方舆论的支持下,阿富汗政府提出与塔利班和谈的计划。整个国家该如何重新审视塔利班力量,盟军和国际人道组织是否要调整角色,各方仍在试探、观望。但现实有些悲观,卡尔扎伊伸出的橄榄枝,总是被反政府武装的炮火击碎。

在北京期间,王夕越看到最新一期美国《时代》周刊,封面刊登了一张被割掉鼻子的阿富汗女子艾莎的照片。有人说,这是美国新阿富汗政策的试金石。

王夕越无法预测接下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但他不会离开,很珍惜在阿富汗的机会,“有多少人能有机会跟塔利班谈笑风生呢。”

他打算为ICRC在阿富汗再工作两年,然后去周边国家,“对这个区域有更深刻的认知后,建自己的研究机构,独立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