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字国际委员会：盼与中国就⼈道救援阿富汗形成合力

原载于财新⽹（记者 王⾃励）

"如果⼤部分的冲突都持续三、四⼗年，那么你就不可能在这三、四⼗年⾥，⼀直重复每6个星期分发⼀次帐篷、每2个⽉去分发⼀次⻝品援助的模式。"近⽇，在北京接受财新专访时，红⼗字国际委员会(ICRC)主席的中国事务个⼈特使、东亚地区代表处主任柯邱鸣（Pierre Krähenbühl）如此形容道，"你必须思考：怎样才能加强⼈们消化和抵抗⽣活中持续不断冲击的能⼒？⽆论如何，ICRC都⽆法独⾃做到这⼀点。"

在战⽕延烧和政局持续动荡的地区，进⼊冲突线的两侧对平⺠实施⼈道救援是⼀项极具⻛险的任务。此外，当前全球许多地区的武装冲突都在变得愈发僵持和漫⻓：不同于以往主要发⽣在国与国之间的冲突，如今，发⽣在⼀国内部、政府武装部队与⾮国家武装团体之间的"不对称战争"，正越来越多地在⼈⼝密集的城市地区打响。战争冲突地区的公共服务⽔平往往随着冲突延⻓⽽急剧下降，基础设施⼴泛受损。

战争性质的变化，促使全球的⼈道⼯作者不得不思考如何调整现有的⼯作⽅式。

"⼀旦发⽣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像ICRC这样的⼈道组织在确保安全进⼊该地区⼯作、以及与冲突各⽅保持公开对话渠道等⽅⾯⾯临重⼤障碍。"ICRC的⽔与居住环境城市服务顾问迈克尔·塔拉⽶（Michael Talhami）如此指出，"⽽由于战争发⽣在城市，地⾯上的受援需求也会越来越⼤——⽆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影响上。"

成⽴于1863年的红⼗字国际委员会（ICRC），是⼀个拥有中⽴地位的国际组织，在全球80多个国家开展⼯作。其主要使命是为各类军事冲突下的战争和武装暴⼒受害者，提供⼈道保护和援助，包括确保粮⻝、药品、通信供应和医疗救助、战俘权益等。此外，该组织也致⼒于促进各⽅对国际⼈道法的遵守，及国际⼈道法在国内法中的实施。

塔拉⽶和柯邱鸣都强调，ICRC如何能在冲突环境下持续采取⾏动，并保障⾃身⼈员的安全，很⼤程度上都取决于其作为"中⽴、独⽴、公正"的⼈道主义⾏为体得到认可，以及通过与冲突各⽅进⾏双边的保密谈判、从⽽获取安全准⼊的能⼒。

在近期经历了政治巨变的阿富汗，此前随着地⾯战⽃形势激化，包括联合国机构在内的⼀些⼈道和发展援助组织，都已陆续撤出部分在阿⼈员。⽽在8⽉中旬，阿富汗塔利班组织宣布接管⾸都喀布尔后，许多阿富汗原政府的雇员及该国的医⽣、⼯程师、教师等专业和技术⼈员，也都设法逃离了阿富汗。

"ICRC发出的信息恰恰是，我们将继续留下来(在阿富汗)开展⼯作，"柯邱鸣回顾道，就在阿富汗"变天"两周后的9⽉初，ICRC主席彼得·⽑雷尔还专⻔对阿富汗进⾏了为期4天的实地访问。这⼀⾼调举动也⾜以显示ICRC不会停⽌为当地⺠众提供服务的决⼼。

⾃1987年起，ICRC就进⼊阿富汗开展⼈道⼯作，如今在阿富汗各地设有⼗余个⾏动分处，并在当地共驻有1800多名⼯作⼈员，其中⼤部分是阿富汗本地⼈。

据柯邱鸣介绍，过去30年间，ICRC⼀直在与阿富汗境内的政治、军事、公共服务等不同⾏为体打交道——包括进⼊塔利班控制区⼯作，并与塔利班的⾼层和地⽅领导层建⽴积极的⼯作关系。"这也是为什么，今天我们在喀布尔的同事们能够有底⽓说：'即使情况在⼀夜之间完全改变了，但我们仍在这⾥，我们将留下来。'"

"与所有⼈保持对话"，正是ICRC在战争地区⽇复⼀⽇开展⼯作和保护团队安全的法则。

柯邱鸣坦⾔，过去20多年⾥，他有许多次不得不⾯对"同事没能回家"的情景——在冲突地区执⾏⼈道救援任务的ICRC雇员，有时也会遭遇意外，或因受到有针对性的攻击⽽殉职。

"我们的⼯作依赖于（当地的）接受。因此，我们没有其他⽅法来保护团队，⽽是必须与所有⼈进⾏对话。"这位ICRC的机构领导⼈强调，虽然与冲突情境下的各⽅都开展对话往往很"微妙"；但要想安全地在战地开展⼯作，就必须从每个⼈那⾥争取认可和理解。

柯邱鸣进⼀步指出，在战争这样极度缺乏信任的环境⾥，ICRC的⼯作⼈员必须⾮常谨慎和"⾃律"（disciplined），才能令各⽅都信服其秉持的中⽴原则。"我们保持中⽴，不是因为这样做很时髦（fancy），⽽是因为，中⽴是⼀个能让我们的⾏动成为可能的原则（enabling principle）。在⼀个充满分歧和紧张的复杂环境⾥，保持中⽴能帮助你创造⼀个空间，从⽽真正地调动资源帮助⼈们。"

但他也坦承，这种向各⽅强调中⽴⽴场、争取安全准⼊以进⾏⼈道救援的对话尝试，"并不总是天然地受到欢迎"。

他具体描述到，在冲突的⼀开始，交战⽅往往会对ICRC提出的，进⼊其控制地区提供⼈道救援等提案⾮常不情愿。

"但只要你在第⼀次⻅⾯说的话，能在第⼆次⻅⾯时得到确认"，那么就能逐步建⽴信任。"即使为达⽬的，你需要把⼀件事重复说1000次。如果他们能够看到，你所描述的（⼈道需求）确有其事，并且他们没有查觉到任何(⼈道救援所附带的)政治性的东⻄，那么，就有可能创造信任。"
在局势仍未⻅平稳的阿富汗，塔利班突然接管政权，已导致该国数⼗亿美元的国际援助资⾦遭到冻结，这也令阿富汗境内的⼈道响应⾏动严重受阻。

塔拉⽶指出，⽆论是政局动荡造成的国际援助⼈员撤离，还是阿富汗本⼟技术⼈才的加速流失，或是政府财政资源的急剧减少，都已使阿富汗的供⽔和卫⽣等公共部⻔，出现某种社会服务的"真空"。

他警告称，如果阿富汗城市地区的社会服务系统全⾯崩溃，恐将引发更为灾难性的后果——包括疫病的⼤⾯积暴发、急剧增多的流离失所者等等。

为帮助阿富汗应对严峻的⼈道和疫情形势，中国政府已决定向阿紧急提供价值2亿元⼈⺠币的粮⻝、药品、越冬物资等，包括捐赠300万剂新冠疫苗。其中，⾸批由中⽅捐赠的⽑毯、⽻绒服等阿⼈⺠急需的御寒物资已于9⽉29⽇晚运抵喀布尔国际机场。

中⽅同时呼吁，应尽快解除对阿富汗的各种单边制裁或限制，反对将阿富汗的外汇储备当成对阿施加政治压⼒的筹码；世界银⾏、国际货币基⾦组织等⾦融机构也应从缓解阿富汗⼈⺠的疾苦出发，尽早恢复阿政府账户正常使⽤，实施对阿资⾦拨付及经济援助，为阿富汗减贫、可持续发展、⺠⽣、基础设施等项⽬提供融资⽀持。

柯邱鸣表示，ICRC拥有30年在阿富汗从事⼈道援助的经验，并且⽬前仍留在阿富汗境内继续开展⼯作。他相信，ICRC或能在阿富汗紧急救援阶段和未来重建发展阶段之间发挥"桥梁"作⽤，并与中国政府在援助阿富汗⽅⾯达成合作，"因为我们了解，中国对实现阿富汗的和平、发展、稳定感兴趣。"

这位ICRC主席的中国事务特使举例道，20世纪70年代，中国政府在阿富汗南部的坎⼤哈省援建了⼀座名为"⽶尔⻙斯"的医院。这座当地⼈⼝中的"中国医院"，在历经战乱和时代变迁后，如今仍在为坎⼤哈省及周边多个省份的⼈⼝提供医疗服务，也是该地区最⼤、最先进的公⽴医院。⽽过去25年来，ICRC在坎⼤哈当地的⾏动分处为这座医院提供了⼤量援助，包括医务⼈员的培训、医疗设备和药品的配备等等。

"所以，如果中国决定投资于阿富汗的卫⽣部⻔，那么ICRC就处于⼀个理想的、进⾏合作的位置。"柯邱鸣说，对于具体的合作领域或⽅式——⽆论是卫⽣保健、基础建设还是资⾦合作等等，双⽅都应该能够积极地提出想法，共同讨论和探索，"我认为，这⽅⾯已经有⼀个⾮常有趣的对话的过程，但它应该最终落实到对⼈们提供的切实帮助。因为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我们留在阿富汗，不是为了表达对某个政府的看法，⽽是因为我们对阿富汗应该如何重建抱有⼀些想法。"

据中国国家国际发展合作署署⻓罗照辉在9⽉底受访时介绍，中国是最先承诺向阿富汗施援，也是⾸批落实援助的国家，在与阿富汗⽅⾯对接之后不到⼀周就将⾸批援助的越冬物资安排到位。罗照辉还说，中国驻阿使馆将与阿临时政府、联合国难⺠署驻阿机构⼀道，确保物资分发给真正有需要的灾⺠。中⽅的援助不附带任何政治条件，没有私利。

罗照辉表示，下⼀步，中⽅将在2亿元承诺中，继续提供阿急需的粮⻝、疫苗、药品等。待安全等条件具备后，中⽅还愿帮助阿重建，培育阿⺠⽣发展和可持续发展能⼒，助阿摆脱贫困落后，实现经济社会发展。同时，中⽅呼吁国际社会、包括联合国机构积极⾏动，形成援阿合⼒。
柯邱鸣指出，中国在历史上⼀直更注重双边合作和援助，但如今，"我们已经看到，中国对通过多边机制的承诺越来越感兴趣。"

他说，在国际⼈道援助⽅⾯，中国这样的⼤国⽆疑有着⾃⼰的看法和经验，可供与各⽅借鉴和交流；⽽作为⼀个历史悠久，秉承中⽴、公正和独⽴性的国际⼈道组织，ICRC也可以凭借⾃⼰丰富的实地经验，在甄别当地的具体受援需求等⽅⾯提供有价值的信息，成为中⽅在海外援助⾏动中的⼀个"安全的合作伙伴"。

在局势动荡的阿富汗，近⼀轮武装冲突也造成在战争中致残的截肢患者激增，⽽ICRC在阿富汗运营的假肢康复中⼼每年都能帮助数以万计的残障者恢复⾏动能⼒，重拾谋⽣⼿段，变得⾃给⾃⾜。柯邱鸣以此举例称，若中⽅能在这些具有实际需求的领域投⼊⽀持，那么势必能向世界 展 现 中 国 在 阿 富 汗 事 务上 " 强 有 ⼒ 的 ⼈ 道 主 义 愿 景 " （strong humanitarian assumption），⽽这也正是ICRC乐于促成的。

"⼈道组织的⼀⼤优势就在于，由于⻓期身处冲突⼀线，我们了解随着时间的推移，系统将会如何⾛向崩溃。"塔拉⽶举例道，包括基础设施遭到轰炸，或设备⻓期缺乏适当的操作和维护，或在战争期间昔⽇的公共服务⼈员出于恐惧⽆法履职等因素，都会造成⽔、电等服务供应的骤然减少。当发⽣这种情况时，ICRC等⼈道组织可以帮助当地服务部⻔制定应急计划。⽽在⼀国局势动荡导致政府财政紧张，或因外部制裁引发设备零部件、消耗品进⼝困难等情况下，⼈道组织也能够在资⾦、操作、⼯程技术和监督等⽅⾯提供⽀持。

为了应对规模更⼤、形势更复杂、持续时间更久的危机，包括ICRC在内的许多⼈道组织已⽇益认识到，加强与地⽅上的公共服务部⻔及其他发展类援助机构的合作⼗分必要。

⼀⽅⾯，⼈道组织可以继续发挥在危机中应对紧急突发状况的快速反应优势；另⼀⽅⾯，通过与当地的掌权者——不论是政府部⻔、反政府的交战团体或割据占有部分地区的其他势⼒维持⻓期的、⾜以建⽴互信的、⽴场中⽴的接触，⼈道组织也能帮助⼀个正在发⽣军事冲突的环境，减缓当地公共服务下降的速度。

柯邱鸣坦⾔，仅是在过去10年间，类似ICRC这样的，擅⻓应急响应的⼈道组织，与另⼀些更侧重社会发展项⽬的发展类机构，彼此才更加坦诚地认识到：双⽅需要更好地结合彼此的经验和专业技能，才能应对全球各地不断⻓期化的冲突危机。

他解释道，传统上，⼈们认为，⼀场冲突可以被划分为"战争进⾏中──战后重建──和平时期"等⼏个阶段。⼈道组织往往身处战争进⾏时的救援⼀线，负责救治伤者、安置流⺠；⽽发展类机构则通常要等战局相对稳定后才会介⼊，通过提供融资、设备、技术培训等帮助当地重建经济和提⾼社会福利。

"发展⼯作者总是说，我们要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即战争结束后）才进⼊——现在，这样的观点已经⾏不通了。"

柯邱鸣指出，如今，随着全球各地冲突的持久化，战争不同阶段的界线正变得⽇益模糊。这就要求危机的⼈道参与⽅和发展参与⽅更及时、有效地结合所⻓，相互学习彼此的经验。

但在强化"⼈道救援机构──发展扶助机构"关系的过程中，⼜该如何应对当地可能泛起的，针对⼀些发展机构或发展类项⽬做出的，"利⽤援助项⽬进⾏意识形态渗透、影响当地舆论⽴场"的指控？

对此，拥有数⼗载⼈道救援经验的柯邱鸣回应称，⽆论是危机的发展参与⽅还是⼈道参与⽅，都应做到"适当听取当地社区的意⻅"——这不仅包括与社区和部落的领袖、宗教⼈⼠、⻓⽼等男性主导者打交道，也要与社会⻆⾊正愈发重要的妇⼥们保持对话，以了解他们彼此之间的联系纽带和需求。如此，才能建⽴更全⾯的⼯作⽅法和视⻆，并将国际上的良好实践与受援地的本地事务更好地结合起来。

随着近年来全球⼈道需求的激增，ICRC也⾯临着⽇益上升的财政压⼒。⽬前，ICRC的预算主要来⾃《⽇内瓦公约》缔约国政府、各国国家红⼗字会及私⼈和机构的⾃愿捐赠，其中政府在过去5年内的资⾦贡献平均占⽐⾼达82%。

"我们不想假装说，'围绕⼈道主义资⾦没有政治因素'。"当被问及如何在筹款过程中避免地缘政治的影响、保持中⽴和独⽴原则，柯邱鸣如此回应说，"但ICRC认为，处理这个问题的唯⼀⽅法，就是做到完全透明。"

曾领导ICRC全球⾏动的柯邱鸣强调，尽管各国政府对同⼀场危机往往抱有不同的政治考虑和⽴场，但每当ICRC向政府筹款时，都会⾸先表明，ICRC在当地的⾏动⽬标始终是"以公正的⽅式改善⼈们的⽣活"，⽆论这⼀地区由何种政治实体掌控。

他进⼀步介绍说，捐赠⽅可以向ICRC提供⼀笔⾮特定⽤途的资⾦，也可以较为粗略地指定⼀笔捐赠希望投向的国家或具体领域；但ICRC不会接受将资⾦专⻔⽤于某个特定地区，或偏好某个特定群体。"我们⾮常清楚地表示，我们接受的资⾦将⽤于为所有的平⺠提供⽀持，⽆论他们处于冲突的哪⼀⽅。"

同时，ICRC也试图令捐赠者认识到，仅仅向冲突中的某⼀⽅提供资⾦，最终往往难以实现最初的援助⽬标——⽐⽅说，在传染病暴发的背景下，只有在冲突线的每⼀侧都作出应急反应，才能有效遏制病毒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