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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滴

婴幼儿常常会患上脊髓灰质炎,但其痛苦会持续一生。在艰苦地区长大的儿童患者一辈子面临因瘫痪引起的痛苦和贫困。图中三名儿童患者在一个名为“骄傲地站立”的地方等待接受治疗。Photo: REUTERS/Finbarr O'Reilly

卫生工作者称现在有一个从地球上根除脊髓灰质炎(简称脊灰)的难得的机会,这将成为根除天花以来公共卫生领域最大的一场胜利。

2013

年5月,脊灰疫苗接种人员再次来到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近郊的一个村子。村民霍普塞特·穆罕默德看到他们并不感到惊奇。他们以前就来过,这次她仍准备把他们打发走。

"我有五个孩子,"她操着本地豪萨语自豪地说,"他们都没打过疫苗,但也没病过。"上次脊灰接种人员来接种时,穆罕穆德对丈夫说疫苗好像没有对其他孩子造成伤害。但她丈夫不同意,说疫苗可能不会马上对孩子造成伤害,但20年后孩子们会遭受严重后果。

脊灰往往侵袭5岁以下的儿童,卫生工作者最希望给霍普塞特最小的孩子接种。他们站在她家门口听她解释。有些工作人员很吃惊。通常,父母拒绝给孩子接种疫苗,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们疫苗会立即对孩子造成伤害。

遭到拒绝后,地区卫生局执行干事兼疫苗接种员里尔瓦鲁·穆罕默德向霍普塞特要了她丈夫的电话号码。他用手机打过去,跟他讨论起来。其他接种员则趁机检查旁边经过的小孩的手指,上周接种过疫苗的儿童指甲上都标有记号。

"这个人实际上从来没打过疫苗。"里尔瓦鲁·穆罕默德说,"我们要给小孩免疫,因为他有危险。"他接着说道,和痢疾、疟疾、麻疹等比较常见的致命疾病相比,脊灰的危险相对较小,但它传播速度极快,一起新病例就会导致全地区大爆发。不过,脊灰完全可以预防。

什么是脊灰?

脊灰是病毒感染引起的一种传染性很强的疾病,往往侵袭儿童、孕妇和免疫系统较弱者。病毒通常经由被感染者的粪便进入环境,通过被污染的水或食物进行传播。

最后的努力

虽然大多数人接受疫苗接种,但在穆罕默德家的遭遇充分证明,世界各地的卫生工作者在为根除脊灰进行最后努力时仍面临挑战。

脊灰严重时可致残或致命。为在易受该疾病影响的地区达到集体免疫水平,在卫生条件差或医疗服务受限的社区——包括一些对药品和疫苗持固有的消极态度的社区,必须给至少90%的儿童接种脊炎疫苗。

这种直接沟通对于接触到卫生官员们有时所称的"第五个儿童"十分关键。"第五个儿童"指的是某些地区最后20%的儿童,这些地区往往由于地处偏远,或由于基础设施落后、国内动乱及冲突等原因而难以到达。

脊灰如今被认为只在阿富汗、尼日利亚和巴基斯坦三个国家流行,且病例往往出现在特定地区,这些地区的不安全局势和武装暴力使普及疫苗接种十分困难或危险。

例如在尼日利亚,东北部地区的战事使许多社区几乎无法获得任何卫生服务。在目前处于紧急状态的三个州中,博尔诺州和约贝州的野生脊灰病例占整个尼日利亚的69%。和普通脊灰不同的是,野生脊灰的菌株是在野外发现的,而生产疫苗所用的菌株则是从普通脊灰病毒中提取的。

与此同时,在尼日利亚,一些知名的社区领袖和教长却积极反对接种疫苗,特别是脊灰疫苗。他们声称接种脊灰疫苗是外国妄图使年轻妇女绝育而策划的阴谋。

在尼日利亚和巴基斯坦,卫生工作者越来越多地受到直接攻击。2月,在尼日利亚北部城市卡诺,9名当地卫生工作者在准备接种疫苗时被枪杀。同时,自2012年7月以来,约有20人在多起针对脊灰疫苗接种人员的攻击中被杀害。

脊灰防治喜忧参半

尽管发生了这些悲剧,仍然有理由乐观。自1988年全球根除脊灰行动发起以来,患病人数下降逾99%。行动发起时,全球约有35万名患者,到2012年,上报的患者只有223名。

同一时期,流行脊灰的国家从125个减少到3个。过去20年,西半球没有病例上报;2002年,脊灰在欧洲宣告灭绝。

在武装冲突地区,"国际红十字与红新月运动"的中立和公正原则十分关键。例如,阿富汗红新月会定期在受战争破坏的社区提供接种服务。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也在协助医务人员进入这些地区方面发挥作用。Photo: ©IFRC

然而,根除仍难以实现。一个个关键期限和节点转瞬即逝,政治意愿时强时弱。有人疑惑,为什么要着力根除这种与艾滋病、结核病、疟疾和登革热等"大杀手"相比患者人数较少的疾病?

世界卫生组织紧急情况和国家协作部脊灰防治助理总干事布鲁斯·艾尔沃德说,2000年到2010年这十年确实让人比较沮丧(其间脊灰患者以平均每年约1000人的速度缓慢增加),但全球根除脊灰的合作伙伴们却在这期间获得了应对脊灰的重要经验。

根除脊灰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尼日利亚某地卫生局执行干事里尔瓦鲁·穆罕默德给一个儿童接种疫苗时遭到孩子母亲的拒绝,他随即给孩子的父亲打电话,讲述接种疫苗的理由和重要性。Photo: ©Heather Murdock/IFRC

几年来,这些经验使脊灰患者大幅减少,给全球根除脊灰工作注入了新活力。"我们正处在重要关头。"他说,"政治意愿和捐助支持的程度前所未有。"

2009年以来,一些重要进展扭转了局面。这些进展包括:改善了对这种疾病传播的了解和跟踪;建立了一个独立的、对世界卫生组织和政府问责的监督委员会;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的捐助不断增加;世界卫生大会宣布脊灰为全球卫生紧急事件;口服脊灰疫苗研发取得重大突破。

同时,实地的根除工作也很令人鼓舞。一个例子是阿富汗。在阿富汗红新月会的帮助下,该国通过流动诊所和固定诊所及通过组织全国免疫日活动,明显减少了脊灰病例。

另一个例子是印度。"成千上万的疫苗接种员挨家挨户接种疫苗,国际社会对印度为此作出的巨大努力有目共睹。"艾尔沃德说,"随后(在2011年),印度阻止了脊灰的传播。这是颠覆性的。大家对于印度真的做到了感到诧异......因为许多人觉得印度不可能成功。"

此后,势头只增不减。4月,全球领导人和捐助者在阿布扎比 "全球疫苗峰会"上通过了一个新的六年计划,拟投资55亿美元到2018年根除脊灰。捐助者承诺为该计划提供四分之三的资金,比尔和梅琳达·盖茨基金会答应捐资18亿美元。盖茨和其它组织——包括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简称联合会)——呼吁其它捐助者解决剩余的15亿美元。纽约市长、传媒大亨迈克尔·布鲁姆伯格承诺为这项事业提供1亿美元。

"扶轮国际"脊灰防治项目负责人卡罗尔·潘达克表示,尽管全球根除脊灰项目没有获得充足资助,但根除脊灰仍然是一个可以实现的目标。潘达克女士是根除脊灰工作中的一名资深领导人。她同时表示,光靠钱是不能完成这项工作的。

"如果某些地方有军事行动,开展疫苗接种就会很困难。"她说,"我认为还有地理问题,偏远的农村社区很难获得任何类型的卫生服务。"

今天,在一个流动的世界里,脊灰也更容易传播。疫苗峰会召开几周内,肯尼亚和索马里爆发了两起新的疫情,疫情发生在脊灰早已消失但免疫水平低的地区。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从救灾应急基金中拨付14.7万美元给肯尼亚红十字会,用以支持在该国五个地区(包括达达阿布难民营)进行紧急脊灰疫苗接种。一千多名志愿者分为20个组,分头行动,挨门探访,去教堂、下寺院、进社区中心,传递信息,并预先给儿童登记。

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首席外交官兼战略合作部主任森德哈斯·查特基表示,这种快速反应表明"运动"的社区志愿者网络能够快速为难以进入的社区施以援手。查特基说,联合会和国家红会还可以借根除脊灰这股东风,加强以社区为基础的急救工作和改善针对最弱势群体的医疗卫生系统。

"作为这项工作的一部分,"他说,"我们还借机提高社区卫生系统的价值,加强对其他疾病的疫苗接种,从而有利于在弱势群体中增进健康,改善生计和基本人类发展。"

"忘掉乞讨"

"如果有人帮我,我就可以继续上学。我就会忘掉乞讨。"

2 0岁的脊灰受害者乌马尔·穆罕默德坐在自制的滑板上,在尼日利亚阿布贾一个熙熙攘攘的市场中穿行乞讨。

正当全球的慈善家、卫生组织和人道工作者呼吁进行新的捐款时,尼日利亚阿布贾街道上年轻的脊灰受害者也在要求捐赠,只是规模小得多。

20岁的乌马尔·穆罕默德坐在自制的滑板上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中穿行,向陌生人要些零钱。他用粉红色的塑料拖鞋保护着双手,以免被崎岖不平的街道磨伤。他的双腿在很小的时候就残疾了,弯曲着放在体下。像许多其他脊灰受害者一样,他只能以乞讨为生。他说:"如果有人帮我,我就可以继续上学。我就会忘掉乞讨。"

虽然有些脊灰受害者在矫形中心(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南苏丹等地,有些矫形中心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设立的)获得帮助,但这种服务远未普及。对许多人来说,脊灰意味着终生贫困、乞讨和受苦。

尽管根除脊灰投入很高,但许多人以穆罕默德这样的情况为例指出,不根除脊灰的长期代价更高。2010年,《疫苗》杂志报道称,到2035年,根除脊灰将带来400亿至500亿美元的经济利益,避免800万因脊灰所致的瘫痪。"一旦我们把病例降为零,"艾尔沃德说,"就会成为永久性的利益。"

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驻尼日利亚代表处主任哈维尔·巴雷拉在位于阿布贾的办公室说,人道组织要马上行动,部分原因是建立一个没有脊灰的世界——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梦——可能真的近在咫尺了。"我们将获得很大的成就感。"他说,"这可能会成为人道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

为什么脊灰如此重要?

"有些社区成员问:'脊髓灰质炎有什么重要的?我的孩子是得腹泻死的。'话语中透出一种愤愤不平。 在开展工作时必须考虑社区的需求。"

哈维尔·巴雷拉,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驻尼日利亚代表处主任

然而,为实现这个梦想,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去说服人们接受脊灰疫苗接种。巴雷拉表示,之所以有些社区排斥疫苗接种人员,最常见的原因是他们对卫生工作者的不信任,因为他们为一种稀有疾病提供疫苗接种,却不为常见病提供帮助。

"社区成员问:'脊髓灰质炎有什么重要的?我的孩子是得腹泻死的。'"他说,"话语中透出一种愤愤不平。在开展工作时必须考虑社区的需求。"

在楼下的尼日利亚红十字会办公室,卫生工作者一致认为,如果他们有资源解决其它卫生需求(比如在尼日利亚每年造成数十万人死亡的疟疾),就会更容易解决脊灰问题。

但是,他们认为通过教育活动可能说服人们接受疫苗接种。在脊灰疫苗接种队前往城镇和乡村之前,尼日利亚红十字会志愿者用扩音器、标语和图画来宣传脊灰给儿童带来的危害。"并不是(村民们)真的愚昧无知,"尼日利亚红十字会卫生保健部主任阿拉塔·奥巴·乌彻娜说,"而是他们没有得到特定的信息而已。"

鉴于许多社区存在的不信任,有些疫苗接种专家认为,最好的方法是把接种工作与扩大和改进广泛的社区卫生保健结合在一起。

通常,脊灰根除活动是"独立的"一次性项目。在项目中,志愿者或工作人员挨门接种,或在某个村庄举办一两天专门针对脊灰的大型活动。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亚太地区(包括阿富汗和巴基斯坦)卫生协调员泰尔希·海内迈基表示,虽然这种做法在有些地区非常有效,但在对脊灰的偏见仍然根深蒂固的地方,可能需要采取不同的方法。

 

"独立项目可以在印度等没有战乱的国家发挥作用。"海内迈基说,"但在战乱地区,或者因安全或社区抵制而无法到达的地区,需要采用一种更加全面的方法。"

"首先需要社区的信任。"她表示,"为得到社区信任,我们需要听取社区的心声,关心还有哪些疾病困扰他们,而脊灰疫苗接种可以是其中之一。"

在为撰写本文所做的采访中,有些受访者认为其它问题也应该考虑。把时间和资源花在根除而非控制脊灰这个昂贵的目标上,我们会不会为实现一个国际公共卫生目标而占用防治更致命疾病的资源,从而影响我们的公正性和对最弱势群体的关注?或者,另一方面,根除脊灰这项工作会不会有助于改进当地卫生系统并扩大其影响范围,从而提高所有针对弱势群体的卫生服务的普及率?

这不一定是非此即彼之选。全球根除脊灰行动的战略计划讨论了通过例行免疫和建立持久的公共卫生系统来促进社区健康的需要。

但是,世界卫生组织的艾尔沃德辩称,仅改善卫生服务和例行免疫是不够的。"根除脊灰需要我们接触其他人接触不到的孩子。"他说,"我们需要把有关资源放在社区居民手中,让他们给自己的孩子接种疫苗。"

"这就是红十字红新月极其有用的地方。"他说,意指红十字红新月志愿者网络以社区为本的性质。

艾尔沃德承认,有些活动开展所用的方法在有些地方造成了当地的不信任。他表示,"阴谋论"已然根深蒂固的事实,说明世界卫生组织的脊灰项目是失败的。他说,他接受全球根除脊灰行动独立监督委员会最近所做的批评。该委员会表示,世界卫生组织在与受影响社区沟通上做得不够好。

但是,艾尔沃德也同意,给第五个儿童接种疫苗然后离开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脊灰项目结束时,不能就收拾行李回家,而是要接着做后续的其它事情。"他说,"脊灰项目的遗留工作需要继续与最后那20%的孩子接触。"

在武装冲突地区,"国际红十字与红新月运动"的中立和公正原则十分关键。例如,阿富汗红新月会定期在受战争破坏的社区提供接种服务。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也在协助医务人员进入这些地区方面发挥作用。Photo: ©IFRC

最后一哩

在尼日利亚红十字会位于卡杜纳的办公室,州灾害管理协调员布莱特·查尔斯补充说,武装冲突和自然灾害也对卫生项目造成致命影响。卫生工作者不能在枪战、炸弹爆炸或洪水中到村子里来回寻找儿童。

他说:"灾难发生时,会打断项目进程。"他接着说,当人们逃难,居住在不卫生且拥挤的流离失所者营地时,儿童更容易染病。另一方面,流离失所者营地常常挤满来自偏远地区的人,脊灰工作人员则有机会给在难民营躲避洪水或战乱的孩子们接种疫苗。

但是,即使在疫苗接种环境很安全的尼日利亚北部,反对接种的观念往往增加拒绝接种的家庭数量。"有时他们把孩子锁在屋子里。"一个名叫保普密的志愿者站在霍普塞特· 穆罕默德家门外说,"我们告诉他们:'我知道孩子们在屋里。'"保普密同时也是一名疫苗接种员。

与此同时,里尔瓦鲁·穆罕默德停止了与霍普塞特的丈夫在电话里的争论,把他们的对话转告给一直耐心听着的霍普塞特·穆罕默德,然后由她在电话里跟丈夫沟通。

得到丈夫同意后,她把孩子放了出来,疫苗接种人员围住最小的男孩。一个女接种员把孩子的嘴打开,保普密把口服疫苗滴了进去。孩子眼里泛出一滴泪花,但随着药味儿过去,他马上平静下来,接种人员随即把他交还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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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瑟 · 默多克

作者是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的一位自由记者

原载于红十字红新月杂志2013年第2期:消除脊髓灰质炎